從一個世界回到另一個世界

  5月24日下午,我和當地一些心理咨詢師來到綿陽市中心醫院。門診大樓的門口,貼著一張張尋親啟事。在一張啟事上,花兒一樣的少女含羞笑著,我頓時淚眼模糊。一位同行摟著我的肩膀,把我帶走,因為我們馬上要為手術室的護士做團體減壓,我必須情緒穩定。

  人類具有的一種寶貴的能力,在英語中叫做“Empathy”,中文譯作“共情”、“同感”、“神入”或者“同理心”,這種能力使人可以對他人的處境和內心世界感同身受,因此與他人形成心理上的聯結。正是共情能力,讓人類能夠超越血緣、地緣,相互幫助和扶持,分擔痛苦,分享歡樂,甚至“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在災難中,這樣一種對他人處境和內心世界感同身受的能力,可以使人忘記自己的危險,奮不顧身;可以使人堅定不移,忠于職守;也可以使人充滿關懷,甘愿付出。但也正是這樣一種能力,讓他人的痛苦內化為自己的痛苦,使參與救援的人和在災難現場工作的人,與災難親歷者、幸存者一樣,出現嚴重的身心困擾,甚至心理崩潰。在創傷心理學上,這種情況被稱作“替代性創傷”。

  很多從地震災區回來的人,都感到自己好像是從一個世界回到了另一個世界。

  那個世界,滿目瘡痍;這個世界,光彩亮麗;

  那個世界,痛苦悲傷;這個世界,歌舞升平;

  那個世界,驚恐混亂;這個世界,安然有序。

  這樣強烈的反差,有時會讓他們感到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災區以外的人們,僅僅看到電視畫面就已經坐臥不安。而救援人員、醫護人員、新聞記者及志愿者們,每天在災區不僅近距離地看到慘不忍睹的畫面,而且直接聽到、嗅到、觸到死亡與傷痛,作為血肉之軀的人,他們會有強烈的軀體反應和情感反應。但職責所在,他們必須壓抑和屏蔽這些反應,讓自己繼續工作。

  帶來壓力的不僅僅是災難事件本身,還有救援工作的困難:沒有工具,天氣惡劣,無法休息,救援或治療失敗造成的挫折感與內疚,以及因救援工作協調不良、角色沖突、不被理解而帶來的沮喪、憤怒,這些職業型壓力和組織型壓力,疊加在事件型壓力之上,使他們的神經越來越緊張,承受力達到極限。

  對于經受了如此巨大沖擊的人來說,即便離開了災難現場,回到原來的生活環境中,親臨災難現場帶來的心理影響卻不會很快消失,因為災難已經在他們的身體上刻下了印記。

  腦科學家在上世紀90年代發現,人的大腦中有兩個記憶系統,大致可分別對應于中文里“事情”這個詞的兩部分:一個系統記憶的是普通信息,即“事”;另一個系統記憶的是情緒,即“情”。科學家們把主管情緒記憶的大腦邊緣系統稱作“情感腦”,和主管邏輯思維的新皮層“理智腦”比起來,“情感腦”更原始,它因為對人類生存具有重大價值,才進化成功。試想一下,原始人如果不能記住恐懼等情緒,當危險出現時,他如何做出“逃跑或戰斗”的反應?所以科學家認為,“情緒波動型記憶系統具有明顯的適應價值,這是大自然的杰作”。

  參與災難救援或在災難現場工作,“情感腦”會不斷受到刺激,不堪重負,大腦的生化反應也會隨之改變。當悲傷、痛苦這些負面的情緒被長期壓抑時,大腦中生化系統的緊張就會越來越大,以致阻塞大腦的情感通路,使人變得冷漠和抑郁。同時,這些被記錄在邊緣系統的情緒,也會使人對一些聲音、氣味、畫面,以及旁人的態度變得格外敏感,這些“扳機點”隨時可能被觸發,引爆強烈的身體與情感反應。

  所以,如果從災區回來的人,出現這樣一些現象,請努力去理解他們吧:

  沉默,退縮,不愿意與人交往,或者與人交流不暢;

  體能下降,缺乏做事的動力或者瘋狂工作,失去工作和生活的界限;

  懷疑自己的職業選擇,為自己沒有為受難者做更多的事情而感到內疚和羞恥;

  憤怒,對周圍的人和事情看不順眼,常常為一點小事就發火,與他人關系緊張;

  絕望,失去對公平、善惡的信念,憤世嫉俗;

  一些可怕的景象不斷“閃回”或噩夢不斷,睡眠困難;

  注意力渙散,很難做決定;

  總是處在警覺狀態,經常會做出驚跳等過度反應,不斷地感到后怕;

  失去信任感;

  覺得自己活得不真實,好像是另一個人或者戴著面具;

  價值觀和世界觀改變了,以前看得很重的事情不再看重,對周圍人“世俗”的追求嗤之以鼻,或者正相反,開始追求感官享受……

  有些時候,從災難現場回來的人自己可以覺察到這些改變;但更多的時候,是周圍的人先發現了他們的變化。沒有去過災難現場的人,并不都能理解和接納這種變化。異樣的眼光、否定性的評價、對問題的爭執,常常會讓災區回來的人感到憤怒,在憤怒下面深埋著他們的挫折感、莫名的惶惑和害怕,還有自我隔膜的感覺。

  他們的軀體是完整的,但他們的心理世界已經改變。他們和災難的親歷者一樣,需要療傷。

  一個受了驚嚇的孩子,媽媽的懷抱就是最好的撫慰。一個從災區回來出現替代性創傷癥狀的人,也需要一個溫暖的、安全的懷抱——對于成年人來說,它可能不是媽媽的臂膀,而是一雙信賴的眼睛,一對傾聽的耳朵,兩只溫暖的手,一張沒有評價、不會否定的嘴。這是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提供的。有了這個溫暖、安全的懷抱,他們就可以慢慢地療傷。“療”和“治”是不同的。“治”可以下猛藥,可以動刀子。“療”是溫柔地陪伴,是慢慢地解凍,是接納和允許,是信任與支持。近年來許多心理學家致力于生命韌力(resilience)的研究,他們發現,一個人從創傷中恢復的能力,有40%取決于是否有良好的“社會支持系統”。如果家人、朋友和同事,能夠給予他們溫暖、接納與支持,他們的心理就會很快康復。

  當然自己幫助自己也很重要。如果你從災區回來,感覺到自己有上述一些變化,請嘗試以下的ABC:

  Awareness:覺察。覺察是了解并接納自己出現了內在的不平衡,知道災區工作的經歷給自己帶來的影響,承認并允許自己有一些負面的情緒。當自己出現這些情緒時,能夠知道在發生什么和為什么會發生;

  Balance:平衡。平衡是讓自己過有結構的生活,該工作時工作,該休息時休息,找到放松和娛樂自己的方法。如果你去災區前有運動的習慣或有一些特別的愛好,請盡快地恢復它們。運動能促進內啡肽的分泌,內啡肽是人體內一種天然的鎮痛藥,還能使人感到振作。

  Connection:聯系。讓自己與別人以及外部世界保持聯系,對外在的信息保持開放。家人和朋友是你最好的支持系統,別把他們拒之門外。也許有些時候你會看他們不順眼,但更多的時候你會從他們那里感受到關心和愛,這正是你最需要的。

  如果在一個多月后,你仍然有上述現象,也許你需要向專業人員求助,不要讓心理創傷長期化、慢性化,不要讓它慢慢吞噬你的生命力,因為你的生命是無比寶貴的。你目睹了災難,目睹了災難給人帶來的痛苦,你也為幫助受難的人盡了自己的力量,你有權享受美好的生活,同時讓自己的生命更有意義。

  科學家們已經發現某些藥物可以減輕人們對創傷材料的記憶。也許有一天,救援人員和在災難現場從事報道的記者,可以在事先服用藥物,讓那些創傷性的畫面不會長久地留在記憶中。但不知道與此同時,人的共情能力是否也會衰減?

  我在災區看到一幅畫,畫上是兩個人緊緊拉著手。畫這幅畫的女孩子在這次地震中失去了妹妹。她說,自然災害太無情、太可怕了,我們渺小的生命只有彼此聯結起來,才有力量去面對。

  人類因有共情而聯結,人類因能聯結而有力量。“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這是很多年前魯迅先生說過的話。

  讓我們向那些在地震災區救援的解放軍和武警官兵、醫務人員、其他救災人員、記者、志愿者致敬吧。也許他們因為到災區工作而受創,但這正是因為他們擁有寶貴的共情能力!(陸小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