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援助,讓孩子的心靈成長

  主持人:今天組織這個訪談,是為了過去兩個星期以來,我們國家經歷的這常非常大的災難。不止是災區的人,我們離得很遠的人,包括我們不太懂事的孩子,在媒體傳播的信息中,都深深地感受到那里的痛苦。
  現在痛苦還沒有過去,但是災區已經開始重建了。重建的過程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需要重建城市和鄉村,重建生活,還要重建大家的心靈。
  這段時間,我們的心靈都受到了很大的震撼。現在我們需要考慮的問題是,我們怎么幫助災區,怎么樣幫助災區的孩子。更長遠地看,以后我們不可避免的要遇到那些曾經受災的人,他們可能家庭破碎,身體傷殘,心靈經歷過很大的創傷。我們的孩子以后有可能是他們的同學,是他們的同事,我們要想一想,以后我們怎么面對他們,我們怎么幫助他們撫平他們的創傷,共建心靈家園。


  今天我們請到了三位專家來共同探討這些問題。第一位是卜衛老師,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教授,她是著名的傳媒與兒童教育的專家。還有一位是徐凡老師,網友都很熟悉,她是兒童心理教育專家,父母必讀雜志社副主編。我們要特別介紹一下楊小冬,她是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的兒童心理學博士,也是兒童心理學方面的專家,她剛從一線回來,是心理所派往災區執行任務的第一批心理援助隊的成員之一。楊小冬很辛苦,從災區回來,很快又投入這邊的工作。我還是想請你介紹一下災區那邊的情況。孩子們,包括他們的父母,最需要什么樣的幫助?你看到的情況是什么樣的?


  楊小冬:我們作為心理志愿者救援隊到災區時已經不是震災的第一時間,第一時間到的是解放軍武警戰士。心理援助這一塊,包括給當地人員帶來很大的安靜感、踏實感,或者是獲得希望的東西,是我們第一時間到的解放軍戰士,還有醫療隊員;還有我曾經在報紙上看到的一個說法,就是溫家寶總理,是這次最大的心理咨詢師,他一到,當地的老百姓心里特別踏實,這是一種很強大的來自國家方面的,不管是財力還是物力、還是精神上的支持。
  我們到的時候已經地震發生有三四天的樣子。那時候基本上能從塌方的地方撤出來的一些同胞已經安置到相對比較安全的地方。比如說在九州體育館,這是綿陽比較大的體育館,從北川或者是周圍縣市過來的同學,就被安置在那里。在體育館里面,給孩子提供的條件還是比較好的。其他山區的一些災民在體育館周圍,或者是體育館附近,都有一些相應的安置。這個時候,他們心理上得到的最大安慰,就是他們首先能夠安頓下來,能夠有一個相對比較安全的地方,能夠坐下來,或者晚上能夠有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我們今天最大的主題是講心理的援助。但是經歷了這種重大的天災之后,特別是地震這樣的天災之后,你要給人帶來最大的心理的安全感的話,首先是基本的物資和生活保障。
  制度上保障有急救的隊員能夠到達現場,給當地提供基本的生活保障,這是首先要做到的。這比其他后面的心理學的技術更加重要。這一個階段,相對而言,這一次我們國家總體來說做得還是不錯的。從我們在九州體育館看到的情況,還有我們在安縣的災民安置點看到的情況等等來看,總體上來說,大家的情緒都比較平穩,而且比較幸運,他們能夠得到及時的幫助。另一方面,整體感覺比較有序,到了安置點以后,沒有太多的慌亂的情況。比如說我們在綿陽的南河體育場,我們去南河體育場的時候,一進去,給我感動最大的就是,因為它是一個體育場,我們受災的同胞去了以后,還是要搭建一些臨時的住所,能夠安頓下來,就要搬一些東西。我進了體育場以后看到,男女老少連成了一隊,相互在傳遞類似磚頭的做基本建筑的東西。我看到,甚至七十多歲的大爺、大娘也在隊伍里面,也在去做。這一方面說明我們的四川同胞雖然受災了,但他們特別勤勞,他們特別積極地參與災后自己家園的振興工作。同時,我們看到每一個人都很有序地參加這些工作,實際上反映了他們心理相對感覺安全和踏實。那樣一個隊伍出現在體育場里面,給人的感覺就是首先我們已經開始在動手做一些重建的工作。另外,這樣一個工作井然有序的狀況,首先給大家一種生存的環境和氛圍,很安定,帶有一種希望,同時,又體現了受災以后,還有能力要表現出自己價值。這方面,是特別需要肯定的。并不是我們強調救災,就一定是我們受災的同胞那里非常悲慘地等待大家的援助。這一點恐怕不是真正大家希望的。


  主持人:她說的讓我感覺到,心理援助并不是一個很狹義的,我們對災區任何一種幫助,都可以稱作心理援助。


  楊小冬:人都是身心統一體,我們看到國外有海嘯、龍卷風等等,這樣的最大災害之后,第一時間的救援是通過提供物質和基本生活保障,首先獲得的是生命。父母得到這種安全感,會把這種安全感潛移默化地傳遞給自己懷抱中的孩子。孩子是從父母那里獲得安全感。成人很容易判斷自己的環境是不是安全的。如果成人覺得自己的環境是安全的,他就會獲得安全感,他獲得了安全感,就會把這種安全感傳達給自己的孩子。


  主持人:作為專業的心理救援人員,在那里你們的主要工作是什么,給他們的最大幫助是什么?


  楊小冬:我們去的那個時候,剛剛開始一些安置點的工作。就是基本的日常生活保障,比如說每天配送一些飲水、食物,或者是他們生活必需品。這一點基本成形。還缺乏進行心理援助的地方和人員。這還需要一段時間。我們去的那個時候,是災后一個星期內,那個時候進行真正很專業的心理幫助的基本的條件,比如說我們要進行一些心理咨詢的工作,要有一個相對比較獨立、安全的心理咨詢點,或者說心理安撫的地方,一個賬篷也好。但是賬篷很奇缺,所以專業的條件并不具備。
  但是心理救援人員第一時間到達能起的作用有幾個方面:第一方面,給予一些支持和陪伴。比如說指戰員戰士,或者說醫療隊員能夠給予直接的最強大的支持,但是他們可能很忙。一些受到重傷的人,或者一些孩子失去了親人、父母,或者是父母失去了孩子,搶險人員不可能每天陪著他們,在他們最傷心、最孤單的時候,作為心理援助的人,這個時候的陪伴價值特別大。也許那個時候我們甚至都不知道說什么。就是他在那里流淚的時候,能夠有一個人在旁邊陪著他,至少不會讓他覺得很孤獨。災后有時候很強烈的(余震)災害來到,他又處于喪失親人的傷痛中,他的生活的安排,可能不像災前那么有條理。比如說都忘了什么時候領食物,根本不會照顧自己的生活。心理志愿者第一時間到達的話,至少可以協助他們第一階段把生活安靜和平穩下來,另外,情緒在表達的時候能夠得到一些支撐。這些方面還是應該做的。
  開始進行安置工作之后,很重要的一點就是需要一些更專業的東西進入。因為災后的一些精神創傷的反應出來了。這個時候不僅僅是一般的陪伴和物質上的保障就能夠幫助他們獲得心靈上的康復,或者重新回歸到原來比較平和的心態。要有一些專業的心理治療人員,或者專業的心理援助人員,用一些專業的心理援助技術和方法進行一些干預。這個工作現在也要有相應的原則和保障。我們國家以前缺乏很專業的災后或者說重大創傷事件之后的專業援助。也缺乏科學的指導原則。包括這次去了很多的志愿者,他們很有愛心,他們覺得一顆愛心能夠感化一切。他們想做一些心理援助的事。這里面不可避免的有一些做法,從日常的角度來說,好像該這么做,但是從我們大量的專業經驗的總結和國外災后援助的經驗總結來看,也許日常的一些做法,這個時候放在那里就不是特別合適。
  比如說我們日常生活中,中國人是一個推崇堅強的民族。東方人的性格都比較隱忍,一個人喪失親人了我們會安慰他說你不要過分的悲哀,要堅強起來,這是大家一般都會說的。但是在災后你說堅強起來,不要過分悲哀,這個時候他整個的家園已經遭到徹底的破壞,他的家人已經失去了。他首先要大哭一場,他需要把大災給他造成的恐懼,失去親人給他造成的傷痛,很直接地表達出來,而且能夠獲得一種支持。這個時候我們說你一定要堅強起來,給他的壓力很大。可能前期我們強調的還是要在比較安全的條件下,要有適當的情緒的宣泄。東方人在情緒宣泄方面不是特別擅長。但是我們做了很多的研究發覺,這種最大的自然災害之后,人不分種族、不分民族、不分文化特點,災后的第一反應都是人的本能性的反應,都是人這個生物體的反應。他會覺得特別無助、恐懼、孤獨。他也會有一些軀體化的反應。這個時候需要在一個相對安全的條件下,讓他這些反應得到充分的釋放。這樣的話,才會有助于他進入下一個階段。逐漸進入到心理上平衡的狀態。不要一來就說你要堅強,你不要哭。所以,這個可能就是說,有專業經驗的和日常生活中我們處理日常情況下的一些悲傷事件的順序上的差別和程序上的差別。其實很細微,但是處于重大災害后受到沖擊,家庭受到重大變動中的人來說,你一句話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主持人:這個提醒是特別重要的。豈止是災區的,就是我們自己身邊的很多人,他沒有在災區,但他通過很多的傳媒看到這個狀況,看到了很多房屋倒塌,很多孩子被埋在下面,他們生活很困難的狀況,大家都是非常難受的。其實,可能這種傷痛不僅是災區人民,大家都會有。我有一個很熟的人,她跟我交流,說她在網上經常看視頻、照片,看到很多寫給媽媽和孩子的詩,她整天哭,哭得都虛脫。這是很強烈的心理反應。有的孩子看到媽媽在哭,她也非常害怕,這個孩子三四歲,她雖然不理解,但是看到媽媽哭她也不吱聲,不鬧了,特別乖。這對孩子也有很大的影響。


  徐凡:對每一個孩子都有很大的影響。對在震中的孩子的影響就不必說了。在外圈的孩子,他在很小的狀態下,首先可能是不知道害怕那個情景。但是他害怕媽媽的情緒,他對媽媽的情緒特別敏感。別的情緒他不理解,他不能感受,但是媽媽的情緒他是有最直接的感受的。這個時候我們需要做一些工作幫助媽媽恢復,讓媽媽知道她的情緒在影響自己的孩子,不是說這個情緒沒有,她要給孩子一個交代,她要告訴孩子,媽媽現在看到一個什么情形,所以悲傷。但是你要明白媽媽不是對你有什么情緒。有的孩子看到媽媽悲傷,他會覺得是自己做錯了事引起了媽媽的悲傷,他會直接怪罪自己。這個時候媽媽要跟孩子做一種解釋,是什么引起了我的悲傷。你跟孩子交流,他就會理解一些東西。其實,媽媽也需要調節自己。不能完全讓這種信息把自己的全部身心占住。


  主持人:想請卜衛老師給我們一些建議。因為完全杜絕孩子接觸傳媒的影響,也不太可取。


  卜衛:因為我自己是做媒介傳播的,我對媒介報道對兒童的影響也非常重視。這次因為大眾媒介的及時公開的報道,讓很多人知道了發生了什么樣的事情,在這方面,媒介起到了很好的作用。為什么那么多的物資、捐款能夠及時地送到災區,這跟媒介的作用是分不開的。而且我也覺得,在這次報道當中,你也可以看到,幾乎所有的記者都抱著非常良好的意愿,希望能把災區的實情傳達出來。但是同時,我也特別敏感,在很多報道災害影響兒童的事件的時候,其實,他對兒童有一些傷害,但是大家不太注意。其實,這種事情不是第一次發生。對很多困境兒童,比如說對艾滋病兒童大家都有類似的報道情況,但是受眾不像這次反應這么激烈。我看到很多網民對這件事的議論,比如說記者在報道的時候,搶救傷員時,記者一定要采訪傷員;或者讓兒童一遍一遍地重復創傷的經歷。這對兒童心理是非常負面的影響。有的媒體報道,說是接到北京的三個北川的孩子,其中一個16歲的孩子,媒體是這樣寫的,他是最小的,但是面對媒體的閃光燈和攝像機,他一遍一遍地訴說當時的情況。包括向部隊敬禮的孩子,大家非常喜歡他,但是現在他說我不想要你,現在孩子已經產生了心理反應了。
  記者去安置點的時候問那些孩子,你的同學有遇難的嗎?他說有,記者又說有沒有你親近的?我當時特別害怕,這個記者在揭他心里最痛的地方。我的研究生從網上下載了很多的視頻都是有問題的,你可以看到,這些主要的問題,就是記者不太顧忌他們當時非常危難的情況,這樣很容易給孩子造成二次傷害,這也是對兒童形象的利用。昨天教育部有一個通知,杜絕不同的媒體反復采訪災區學生。這可能是一個保護兒童權益的做法。但是,不是說反復采訪就不行。我覺得一次采訪可能也不行,也要考慮。在新聞報道方面有很多的原則。這就涉及到我們在采訪災區兒童,或者叫做處于危機中的兒童,或者是困境兒童的準則。記者都是抱著良好的愿望,但是我知道,因為我自己是做新聞傳播研究的,在高校的新聞傳播學習中沒有這樣的培訓。比如說什么是兒童權利,什么是婦女權利,我們怎么在報道中保護兒童和弱勢群體的權利。我有一篇文章放在網上。兒童在災害或者是緊急的關頭,他們應該有哪些權利?比如說他們的健康權、生命權,發展的權利包括受教育的權利,還有受保護的權利和參與的權利。特別是受保護的權利,他的隱私應該受到保護,在救助過程中,所有的救助是要在保護兒童尊嚴的情況下進行。而不應該對他有二次傷害。這些知識應該向全社會普及,不止是記者。雖然說媒體有更重要的責任。所以我有一篇文章說保護弱勢群體權利,記者有責。
  在這里,我特別想強調兒童的權利。其實,孩子遭受災害,應該看到的是兒童很多的權利受到了損害。政府和所有的機構和組織,就有責任幫助兒童免受這些損害,確保兒童權益的實現。對兒童權利,很多媒體不是特別熟悉。90年中國政府簽署了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92年開始施行。生存、發展、受保護是兒童最基本的權利。跟災害有關的主要是在兒童的受保護權里面。這里面我特別想強調三點:
  第一點,因為中國政府簽署了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所以,所有的機構組織包括媒體,都有保護兒童權利不受侵犯的義務。現在有很多賑災義演他會請災區的孩子到現場。這有一點殘忍,主持人會問他當時的感受,或者請他描述當時的情景,有時候還有連線,你會看到孩子在臺上會放聲大哭。做這個節目的人可能覺得這有很好的效果,或者報道的人會覺得有新聞價值。但是,我們簽署這個公約的原則就是堅持兒童利益最大的原則,當新聞價值和效果跟兒童權利、跟兒童免受傷害的權利發生沖突的時候,就應該為了保護兒童利益免受傷害而放棄社會價值。你還可以使用其他的手段來制造更好的效果,而不應該利用兒童的眼淚和脆弱。比如說楊小冬剛才描述的情景,我覺得特別有效果。在安置點大家傳磚,連六七十歲的老人都加入這個行業。這不會對兒童和別人造成心靈的傷害。
  在報道的時候,要考慮到兒童個人的最基本的權利和他的利益和人格尊嚴。這是第一點要強調的。
  第二點,要認識到在媒體報道方面,兒童享有的權利。根據兒童權利公約,他有人格尊嚴要受到尊重的權利,他有知情權,包括拒絕采訪的權力。你不能不征求意見,災害剛剛發生,所有的鏡頭和攝像頭都對準了他,一定要他說出記者想要說出的話,這是對兒童的不尊重,也是對生命的不尊重。兒童和成人一樣,他有拒絕采訪的權利。而記者也沒有權利說,我為了什么效果,決定犧牲誰的權利。這也是不應該的。另外,兒童也有隱私保護的權利,他可以不說自己家里的事情。很多情況下,特別是受災的群眾,或者是其他的弱勢群體,比如說家庭貧困的兒童,他不愿意說自己家里有多貧困,說我家里有一個精神失常的母親,這是他的隱私。這個時候媒體不應該去挖他的隱私,因為這都會對兒童造成傷害。兒童也有按照自己意愿表達的權利,而不一定要說出記者想達到效果,或者為了煽情,為了一些目的說出記者想讓他們說出的話。所以,媒體們應該注意,在報道的時候保護兒童的權利。這是媒體的責任,這是應該有的責任。
  第三點,在災害發生以后,媒體的報道可以從很多角度進行報道。我特別希望從兒童權利的角度多做報道。比如說會影響哪些兒童的權利。怎么樣賑災,怎么樣能夠在賑災的過程當中保護兒童的權利,而且讓兒童感到自己更有力量,更有希望。而不是說,像很多報道中做的那樣,自然而然地把兒童塑造成非常弱勢、非常可憐的形象。其實,剛才她談到遞磚的情形讓我想到,我們希望媒體也可以報道,這些受災的人的能動性,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為了重建自己的家園,為了拯救自己的伙伴,他們所作出的努力,這種努力不光是成年人在做,兒童也在做。給了兒童一定的支援和幫助以后,他們怎么樣重新建立生活的信心。其實,很多時候我們在獻愛心的活動中,特別是在媒體上居高臨下的捐助,我們把兒童看作一個被施舍者。我們應該給兒童這種力量,而不是把他看作是被施舍者。居高臨下的關愛也是一種施舍,也會傷害兒童。
  我們怎么能夠保護兒童的權利?媒體的報道如果做得不好,會使很多兒童受到二次傷害。其實,很多記者都會問,如果你老談保護兒童權利,我還怎么采訪兒童,怎么報道兒童?這是一個非常實際的問題。我特別想介紹,其實,國內的很多記者已經組織起來做了很多關于困境兒童報道的倫理指南。就是應該在尊重兒童尊嚴的基礎上進行符合倫理的報道。已經做了一些報道指南,比如說怎么樣報道女童的問題,怎么樣報道受暴兒童的問題。這些問題,我已經放在網上。廣西、寧夏、廣東、青海、陜西包括北京,很多的記者已經組織起來做了一些指南。大家可以看。這個指南就是希望能夠在尊重兒童人格尊嚴的基礎上,報道兒童問題。


  主持人:我覺得真的是這樣。如果媒體做得比較好的話,對大家、對公眾、對每一個孩子都會有很大助益。從我們現在來說,災難過了兩個多星期以后,我們可能會想一些以后的事情。以我們自己來看,怎么樣讓我們的孩子學到東西,成長起來?沒準他以后也會遇到類似的災難和情形,他們要怎么樣面對這些事情?包括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怎樣得到增強。
  楊小冬去了安縣,那里有一個中學,整個學校沒有一個師生傷亡。這里面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校長特別重視防災的安全教育。他們的孩子在災后一分多鐘的時間全體撤到操場上。這是很值得我們想的問題,我們怎么樣在以后,在孩子的教育里面,把這些東西放進去,讓孩子生存的能力得到提高。


  徐凡:我們在面對災難的時候,看到一些東西被毀掉了,它是怎么被毀的,還有一些東西被保護下來了,它是怎么被保護的。我們要吸取一些經驗,把它作為向更大面積的群眾傳播的事情。比如說生存的教育,在學校里面,我們看到安縣的老師,平時就做了很多的訓練。孩子都形成習慣性的反應,知道自己在第一時間里該怎么走,該怎么反應,知道哪幾隊從前門出去,哪幾隊從后門出去。這個生活秩序一旦建立起來以后,在緊急的時候是不會亂的。我們要給孩子從小在正常情況下傳播一些知識,而不是要用危情來傳播信息,要在安全的時候形成一種行為習慣,他以后應對災難的能力就會大大提高。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


  主持人:我的孩子也在小學。他們也會有一些防災的訓練。但是,是不是我們可以把工作做得細一些?以一般的教育,比如說單純的講一堂課,看一些博物館,這些事情大家平時都做過,北京市還發過北京市民防災自救手冊,06年已經做了,效果如何還是要值得探討。


  徐凡:在危難的時候大家會想起一些事。安縣給我們的啟示是他們把這個做到日常了,每個學期都會有這樣的訓練,成為行為中的一種習慣性的東西。這樣,他才能在緊急時刻反出來。僅僅是知識層面的東西,他不一定能在第一時間反應出來。他這是一個很自然的東西,到那個時候老師說你蹲下,他就蹲下,說你可以走了,他就可以很自然地走。


  楊小冬:這一次我去一線以后,特別是通過我跟當地的人一些交流,我看到的一些情況,我覺得這么大一個災難給我最大的感觸是,我們在講教育和今后規劃的時候,首先要在基礎上做好工作。剛才那個中學那些孩子們的情況,最重要的一個前提就是房子沒有毀壞性的倒塌。我問了很多的成人,他們說地震來了以后人根本站不住。地震最強的時候,人要不是爬在地下,要不是抱著柱子,甚至是特種部隊受過訓練的,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時間內及時撤出來。至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房子不會馬上的坍塌下來,稍微平靜以后,人馬上就可以跑出來。前提條件是最根本的物質基礎不能倒了。我就不指名說是哪個學校,他們學校也是有房子沒有倒,是一個集團援建的一個學校。當時他們老師跟我講一些內部的情況,當年集團援建這所學校的時候,要建這個教學樓了,把施工隊的包工頭叫過來,問他們,你這個包工隊想賺多少錢,包工隊說我想賺多少錢,一張支票開過去,這張支票就是你包這個工程應得的東西。我捐的所有的錢全部用在保障教學樓質量上。挖地基的時候,他們學校有一批人檢測,他們公司有一批人也經常看。基地挖到什么程度,挖一層不合適,再挖一層,再挖一層。所以5.12地震來的時候,他們教學樓有很強烈的搖晃。如果教學樓搖晃下來的話,損失也是非常慘重的。但是教學樓沒有倒。而周圍的民居都倒了。這件事情給我一種很強烈的觸動。生活是很現實的。但是我們在平衡生活的利益和現實的時候,其實,我們還是可以用很多的智慧和力量去保存一些最后展現出來的是有愛心、有價值的人類的美好的東西。這跟我們的利益是不沖突的。而且我們在做事情的時候,其實,可以做得更加有智慧,也更加有力量一些。我們一定可以做到很多東西的平衡。
  這次大災之后,我最大的感受就是生活一定要回到平衡的狀態。


  主持人:并不是我們看到媒體上的報道后,我們很感動、我們要去獻血,我們要領養孤兒,這才是愛心。這種熱情當然很好,但是并不是災區只需要我們這一段時間的熱情。在媒體上沒有這么多東西刺激我們的神經的時候,我們還能不能保持這種愛心,這很重要。我們的孩子,他們這次的愛心和熱情也是被調動起來了。我們想怎么樣讓孩子這種愛心和善心能夠延續下去,包括我們自己的愛心延續下去?這是我們現在要想的問題。


  楊小冬:我接著卜衛老師說的傳媒的事,我也想繼續說一點。我們只有把此時此刻的事情做好了,才能做到對將來的事情有一個更好的鋪墊。剛才說到媒體的傳播,我們要保護孩子,我們心理學會很早就給媒體發過一些建議。因為也需要報道,需要全社會、世界各地的人來關注受災的人,因為你沒有報的話,別人不知道你是什么情況。這次得到了全國乃至全世界那么廣泛的物質和精神上的支持,媒體,特別是在信息時代,網絡、廣播的力量功不可沒。但是在報道的同時要采取一些保護的措施。如果你一定要采訪孩子,至少在這一段時間,包括我們現在在做節目的這一段時間。很巧的一個問題,5.12剛剛地震,后面馬上就是六一國際兒童節。媒體可能會出于他們行業的季節性、階段性特點,要去采訪孩子。而且全國人民也希望在六一前后看到災區孩子們的一些情況,這都需要做。但是你要去采訪孩子,我們一個基本的建議就是,最好還是不要讓孩子過于直接地暴露于視頻之下。比如說電視往往可能不如報紙和廣播。報紙和廣播可以通過文字的采訪,緩和一點,不是特別直接的方式。電話的方式也可以。在采訪的過程中,孩子的自控感要好一些。這個階段你在采訪孩子的時候,不要直接問他災害的經歷,不要直接追問他家人喪失的情況。這些都是很重要的。
  另外一方面,我們一個建議就是,即便你采訪到了很陽光的一個孩子,他家里很幸運,父母都是健全的,他的朋友也跟他在一塊。他自己也很高興能夠幸存下來了。但是,有時候我們在想,孩子還有一個長期的成長的過程。我們原來給媒體以及相關部門的建議就是,不要讓孤殘兒童直接暴露于鏡頭之下。但是前兩天,我的一個同事在跟我交流的時候,他舉的一個例子讓我心里覺得,甚至建議不要讓未成年孩子暴露于鏡頭之下。有一個電視采訪了一個小女孩,平時是一個好孩子,老師傳授一些應急措施的時候她學得很認真。地震來臨的時候,她也很聰明,知道抱著頭,蹲在墻角,她的這個做法救了她的命,小孩子后來很高興,也很得意,她說地震來了以后我怎么樣。但是小孩子傷心的時候會哭得特別難看,開心的時候也很得意,她是一個小孩子,根本不會顧忌別人是怎么評價她。后來有一些觀眾看了以后反應說,你的同學已經喪生了,你為什么那么得意?這對一個孩子太強求了。很苛刻,但是你沒有辦法去控制這些觀眾的反應。我們記者在報道她的時候,可能也跟她一樣開心,她用自己的知識把自己保存下來,覺得很開心。結果節目播出了以后,受眾面很復雜,理解力是不一樣的。特別是網絡時代,誰都有便利的條件上網,或者說在相關的公開場合發表個人的觀點和建議。有一些人對這個孩子的反應,甚至是一種指責性的。這個孩子現在很小,等她長大一點以后,她開始懂一些人情世故的時候,她突然發現她很小的時候做過這一期節目,回頭再看的時候,她會再次受到傷害,她會自責、內疚。這個時候我們在講今后孩子長期的成長,可能就是真的從現在就要開始做。
  為什么我們說未成年的孩子不能輕易地讓他暴露在鏡頭之下?未成年孩子在鏡頭前有最真實、樸素的反應。我們用大眾傳媒的方式播報出來以后,產生的反饋是我們無法控制的。這種無法控制的反饋,就會給有一些孩子現在,或者說以后很多年造成不可估計的傷害。所以我們有一個建議,除非他自己很愿意說想上電視,未成年的孩子,出于成年人更長遠的考慮,和對他更長遠的更有經驗的預防性的考慮,對未成年的孩子接受公眾的報道應該有一些保護機制。


  卜衛:記者在采訪的時候,要考慮他的采訪對孩子以后有沒有造成影響。包括我們這次談到災害中的兒童,包括我們采訪受到艾滋病影響的孩子。我們采訪完了以后就走了,但是這個孩子的生活還要繼續。日后有可能他被暴露、譴責、孤立,或者是被社區排斥,這都是對兒童非常不好的結果。記者作為一個成年人應該考慮到這一點,在這個基礎上應該考慮怎么樣接觸這個孩子,怎么樣保護這個孩子。我談到了有六七個針對困境兒童的報道指南,我都會放在網上。
  1998年國際記者聯盟也有一個報道指南。這些都非常細致地談到了記者在報道中怎么保護兒童。這些東西綜合起來,一般性的原則就是要尊重兒童的人格尊嚴,要保護兒童的隱私,要保護兒童發表意見的權利,他自己真實的意見,要發表自己的意見、談自己的看法。要跟兒童平等相處,不要居高臨下地把他作為一個可憐兒來報道,這對兒童也是不尊重的。采訪的時候,特別要注意做到之前征求同意。他的監護人,包括在國外有一些學校,因為孩子是未成年人,學校不會讓記者接觸這些孩子。而且一定要讓兒童了解報道會對他產生什么樣的后果以后,他同意,才可以報道。有很嚴格的程序。
  另外,不要暴露令兒童感到羞辱和悲痛的事情。不要為了所謂的社會效果用兒童的痛苦經歷和創傷事件,再次刺激兒童。也不要用誘導的方式獲得記者需要的內容。減少大量的拍攝。
  國外包括國內,在報道受傷害兒童的時候,我們有很多替代的做法。我們不去采訪孩子,但是我們會去采訪孩子的朋友、老師、警察、醫生、護士等等,不會老去采訪孩子。有一個指南做得特別好。陜西的媒體指南說,不要直接采訪受重傷正在治療的孩子,因為對孩子也是一種干擾。而且如果非要采訪孩子,要在孩子非常放松的狀態下來采訪。很多記者覺得我沒有時間,我要搶新聞,沖進去要采訪。如果你真的沒有時間的話,你可以放棄采訪。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傷害孩子。這些問題都應該得到比較好的處理。包括展示照片。我看到一個女孩,看到記者的鏡頭對準她,她就說把我拍得美麗一些,這是所有人的心愿。如果我們真正地尊重被采訪者的時候,我們會考慮。在很多報道指南中都寫了,不展示兒童或者婦女處于被貶抑狀態下的照片,或者是裸體的照片。如果是你,你愿意不愿意這種狼狽和悲慘被大家都知道?你肯定不愿意。所以,不要展示這種照片。因為對人本身的形象特別不尊重。所以在很多的報道指南中都有一句話,尊重兒童形象。不因為他是兒童,我們就可以隨便展示他所有的情況,我們也應該像尊重成年人一樣尊重兒童形象。在報道的時候也應該特別注意,不要把他僅僅塑造為被施舍者的形象,而忽略了報道兒童的能動性。我覺得這些都是特別具體的建議。希望記者在報道的時候能夠考慮。考慮兒童的利益,而且從兒童的視角來考慮兒童的利益。


  主持人:這一個事情不僅是媒體要做。我們整個社會都面臨這樣的問題。媒體因為它的影響力比較大,它是首先需要注意的。但是我們周圍所有普通的人都需要上這個課。前不久,很多人會往災區送一些愛心卡,這個卡上寫什么東西,你怎么表達你的愛心,都很重要。


  徐凡:咱們今天的主題還是心理援助。咱們最終的目標是為了讓孩子的心靈得到成長,但是這次媒體起的很重要的作用,就是把災情報道出來,讓大家在第一時間里了解這種東西。對于外圈的孩子也有很多積極的作用。就是他們特別想表達自己的愛。有很多的孩子來問,我們除了捐錢還能做什么?他不知道該做什么。包括有的小學的孩子就說,老師我還能干點什么?我們有比較好的合作伙伴,在第一時間里給我們的編輯打電話說,我們的孩子都在問,我們能給他們說點什么嗎?我們的編輯把五要十不要告訴給老師,念給老師聽,那個老師就使勁記,她說,這下我找到該說什么了。我們在跟災區的孩子交流的時候,應該是一個什么樣的交流的方式?什么話是我們應該表達的,什么話是不應該表達的?我們的愛心要有一個好的表達方式。結果這樣的培訓以后,孩子們的表達特別有創意,寫了很可愛的愛心卡,比如說講一些蜘蛛結網的故事等等。


  楊小冬:自從我們發起寫愛心卡的活動以后,馬上全國蜂擁而起,昨天,我一箱一箱打開愛心卡,偶然把幾張愛心卡翻開,我覺得有很多寫得很好,確實讓我覺得特別感動。但是有一些愛心卡,可能也許是孩子寫的,也許是成年人最樸素的情懷寫的。但是我看完了以后會覺得,可能災區的同胞或者孩子看到會不舒服。比如說我打開一張愛心卡,上面說,沒事,我們會讓你吃飽喝飽的。這個話說得很實在,但是從心里感受上來說,感覺特別不好。好像他們是完全處于弱勢,甚至是接受施舍的感覺。我覺得現在全國人民都有很高漲的愛心,有很多實際的物資上的援助想去給予,但是這個時候也不可避免有一些人,特別是城市里面的家長或者說小朋友,會有一種無意之間流露出來高高在上的優越感。他自己沒有覺得,但是別人一看,就會覺得還是很敏感。前兩天我們在跟災區的孩子做一些活動的時候,當時,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們這個階段還是處于家園被損毀,親人喪失的非常難受的階段,還沒有恢復到平靜的狀態。年紀稍微長一點孩子,比如說12、13歲以上的孩子,他們已經很懂事了,他們知道需要表達對親人最基本的尊重。比如說我們舉辦一些活動,有的孩子就會特別懂事地說,阿姨,不要辦得太快樂了。因為他需要有一段時間哀悼他的親人,他覺得這一段時間,一方面他自己沒有特別多的東西讓他快樂起來,他的情緒還沉浸在喪失家人的悲痛中;另一方面,出于一個活人對亡故者的尊重和緬懷,在這么短的時間內,你作為救援人員也好,心理援助者也好,還是你作為希望救助的家庭和孩子也好,你是希望他盡快快樂起來,但是他需要一個至少他能夠對自己的親人表達自己的緬懷和尊敬的時間。所以,你說沒事,我們一起去怎么樣,或者有一些家庭提出來,現在去災區把孩子接出來去哪兒旅游一趟,或者是開一個PARTY,小一點的孩子也許還行,還不太能夠理解這些;我們感覺,實際接觸了以后,上初中以上的孩子,在最近的這一段時間,還不能接受這樣。所以,對孩子們的工作,要分階段。要讓他體驗到關愛、關心,他本身的生活和情緒不受到干擾和打斷的活動是比較好的。比如說,當時我們裁了不同顏色的紙,給孩子們,讓他們把自己的姓名和年齡寫在紙上。我們當時送出了各種各樣的紙,最受歡迎的是深藍色和淡藍色的紙。彩色的顏色基本上被選擇的很少。這反應了他們的情緒。他們一方面不想選過于深暗的紙,他們想表達出自己的能力,他們覺得自己有力量。他們也不想選顏色最艷麗的紙。這是一般中國人的家庭的做法,如果家里喪失親人了,家里的氣氛不會特別歡快。
  六一兒童節來了,這是對媒體人一個最大的考驗。一般人過節日的時候,可以歡快。我們不能因為災區的孩子受到了這樣的打擊,就要讓非災區的孩子跟著一塊不歡快。該歡快的孩子也要讓他們歡快。但是如果媒體要找災區的孩子做節目的話,一定要很智慧。你做得太歡快了,不符合他們現在的心境,也不符合他們對親人緬懷的需要。但是你做得太悲傷了,本身也在傷害他,把他當做一個純粹的暴露他的傷害給公眾去欣賞或者去消遣的做法,這兩者都要避免。怎么樣在這中間達到一種好的平衡。這一次六一的節目對中國的媒體人真的是一個很大的挑戰。


  主持人:現在所有的人都想幫助災區的孩子們,但是我們怎么幫助他們?我覺得這方面的引導和教育,還是要考慮在前面。以后我們肯定會遇到這種情況,在這方面,徐教授給指導一下。


  徐凡:我覺得其實心理學會給推出的十個不要,五個要,雖然說是給心理援助者的東西,其實,這些點可能對于我們每一個人在和別人交流的時候都是一些基本的東西。不光是援助者的行為。什么東西應該說,什么東西不能說,我覺得不能欺騙,不要讓他回憶痛苦的事情,給人家造成傷害。我們首先要讓他有一個正常的情緒表達,他想不想哭,我們都不過多干預,這都是我們必須遵守的。我們和災區的人交流,和任何受到創傷的人交流的時候,我們要承認他受到創傷,但是我們也要把他當做正常的人對待。
  作為媒體的責任,我們非常想做的事情,是怎么給孩子傳遞一些很積極的信息,這種信息能夠給他起到真正的撫慰作用,不是老讓他去看很災難性的場面和災難性的事件。而要給他帶來一些信息,幫助他從應激的生活中逐漸回歸正常,給他一個很好的心路歷程。我們在聯合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做這樣一個活動,我們選擇一些很好的故事,通過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出去。我們號召母親給災區外的孩子講這些故事,因為很多孩子也會在受到傷害的時候,問這樣的問題,人為什么會生,為什么會死。我們如果給他找一個很好的故事,會幫助孩子來理解生命,來積極地走過這個心路歷程,開啟他自我新生活的過程。從幫助孩子的角度來講,也是一種媒體的責任。


  主持人:我覺得這個挺好。我們的愛心需要引導,而引導的最好的一個力量就是媒介。媒介在這里面,除了報道以外,我們還可以做很多的事情。剛才說的事情就很好,我們通過傳媒的力量和渠道,把能夠撫慰心靈的文字和聲音傳遞給他們。孩子們受到了這樣的撫慰以后,他們自己的心靈得到慢慢的愈合和成長。這真的是特別好的事情。


  楊小冬:這些做法都是已經很個體化、很個性化了。剛好借網絡這個平臺,我特別想傳達這樣一個觀點。災后,特別是大災之后的救援肯定是一個國家層面的救援。只有救援跟上,災區的受災同胞,心里才會踏實和安全。這次我看到很多的深度報道和采訪,也在進一步地提一些特別好的建設性的意見。比如說這樣的地震完了,我們國家的這個應急機制是怎么樣的?救援機制的建立是怎么樣的?另一方面,災后的救災的安置有一個什么樣的協調組織工作必須要到位。今天我們的主題是兒童和青少年,我當時印象最深的就是我當時去安縣的安置點,在賬篷里面跟八個孩子坐在一塊聊天的時候,當時已經是災后的第六天,帳篷里有幾個高三的孩子,他們一方面本身還處于對家園的喪失和親人失去的傷痛中,另一方面,他們還要很現實地面對將來的生活。這個時候,他們特別想知道,他們今后的就業和就學的基本的規定是怎么樣的。他們要知道,馬上他們要高考了,全國六月份的高考,他們是不是也要參加;談到高考以后,在分數線和錄取方面,有沒有專門的一些考慮?這些問題很現實。不是說去那里做心理援助,就是告訴他深呼吸、放松,這還不如我跟他說,國家教育部已經通過了什么樣的制度,對災區在這個方面已經作出了這樣的明文規定,考慮到了哪幾種情況。你這樣一說,不需要過多的情感上的安撫,他看到以后就會很踏實,那種焦慮馬上就會得到一些釋放。但是很可惜,我去的那一天,還沒有聽到教育部的通知。當時,我安慰他們,我說肯定有相關的制度會出來。這種國家層面的制度上的保障,他的受眾面很廣,它太實在了,特別實在,而且會相對比較穩定。因為大災之后,人都希望回到相對比較穩定的層面。這種國家制度層面上的保證,能夠建立一個穩定的狀態。這是我們非常個性化的心理咨詢做不到的。這一點非常重要。
  另外一方面,孩子們其實也懂事,也學過地理知識。他們對家園重建是有信心的,他說我們肯定要重建我們的家園。但是在哪里重建?我們處在這樣一個地震帶上,以后我們的家園重建,還是在這個地震帶上嗎?小一點的孩子說,我們以后的學校會建成什么樣?他們雖然不直說,但是孩子對教學樓的垮塌是印象特別深刻的。這就在催生我們國家相應這方面的基本的考慮。我們去的時候,地震局、地質所的一些專家也在飛赴災區考察。科學上說,你在選擇災后重建的地址的時候,肯定要以科學的依據來做這個事情。包括以后是不是要制訂統一的教學樓和醫院等等重要的公共場所的建筑標準和規范。比如說,以后孩子要復學了,不在帳篷里上課了,他們要去新教室。現在孩子進到一些建筑里還是很恐懼的,他在進入到被埋的廢墟的空間環境中。前一段時間我們的孩子,地震的時候他正在大禮堂里面準備接受頒獎。地震了,禮堂整個屋頂砸下來。很幸運的是,他在一個角落里面躲過了這一劫。后來他又到了一個禮堂以后,他出現了很明顯的創傷的表現。他們以后再進入建筑物,有沒有一個安全感?他進入之前我們要跟他們有一個保證,這個建筑的設計、施工是怎么樣的。在這些方面要給他一些很踏實的東西。而不僅僅是我來安撫你的情緒,你不要緊張。這只是旁枝末節的東西。
  更重要的是一個國家的災后重建,需要穩定性的、持久性的,甚至在制度和組織上的一種強化。
  上周的南方周末說, 地震震出一個新中國,我們也希望看到這個局面。希望地震對國家的建設和其他方面有一些積極的基本的影響。上網的網友有一些是很專業的人員,有一些是有豐富的專業背景,有一些人有豐富的國外游歷的經驗。我覺得這個時候不要過多地批評我們歷史上的問題,批評歷史上的問題也許有一定的幫助,但是并不是最重要的。網友能不能發揮你專業的特長,發揮你工作上的一些經驗,毫無保留地把這些經驗貢獻出來。告訴我們在相應的基本制度的建立和相應的規范要求上,我們需要怎么做,要考慮哪些方面的問題,需要在哪些方面制訂國家層面的機構和體系。這是需要全國人民來共同貢獻自己智慧的事情。


  主持人:我覺得災后重建是一個很復雜的事情。政府層面和公民層面,包括專業人士的層面和媒體層面,都有應該做的事情。作為母嬰專業媒體,我們更關注的是,孩子們以后如果面臨這樣一個災難的情況,他們自己的生存能力怎樣,他們心理的抗挫能力怎樣,包括他們怎么樣能夠很好地跟有這樣經歷的人相處。這是很深層、理性的。它會對整個社會的氛圍都有很大的影響。從我們專業的角度來說,我們也有這樣的責任,大家的責任是不同層面的。我們做好我們自己的事情。剛才楊小冬說的這些事情都是很好的。


  徐凡:有一些事情要建立在大的基礎之上,就像咱們老說的金字塔似的,生命、安全是基礎的,然后是愿望的表達,成就感的建立。它們在不同的層次上,但是實際上一個人需要所有的層次,他要完整地生活的話,所有的層面都必須有各個層面的修復,才能完整地搭建起來。


  主持人:更深層的是,在我們的日常生活里面,我們自己對人的態度,我們自己對慈善的理解。我看楊瀾的東西,她說把慈善作為一個生活的方式。她把助人或者是互助作為日常的生活方式,或者是一個觀念的東西。不僅是災區的孩子,我們身邊也有人因為其他很多別的原因,有心理的創傷,我們怎么跟他相處,怎么對待他,我們怎么教育孩子,做一個有愛心的人。如果我們整個的素質提高上來的話,我們今天討論的很多問題都不需要再討論。這也是我們今后作為母嬰的媒體,或者是面對家庭、面對孩子的媒體,我們的責任。下面有幾個網友的問題。


  卜衛:有一個網友問,有的媒體一遍一遍地問孩子,問爸爸媽媽還在嗎?家里還有哪些人活著。這種做法非常傷害孩子的心靈。想問一下這個問題怎么看,怎么做對孩子的傷害最小。
  我覺得第一點,并不是記者的職業道德低劣。大部分的記者都是想把實情告訴大家。我覺得可能是很多記者沒有受過這方面的培訓,就是怎么樣跟兒童打交道。因為這真的是一個專業。在什么情況下,怎樣才能能夠保護兒童的權利,他可能不是太了解。特別是在緊急情況下,他沒有受過這方面的培訓,他不會想到這些問題。
  讓兒童重復他們的痛苦經歷,這就是對兒童的二次傷害,這種情況應該避免。面對受害兒童時,記者怎么采訪,才是對他們傷害最小的。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特別是對小孩子,記者沒有足夠的把握說我能夠保證這個采訪不會對他傷害,或者記者已經考慮到這種采訪可能會對他傷害的情況下,在多數情況下,應該放棄對兒童的采訪。就像剛才她說的,不要把攝像機、鏡頭都對準兒童。這會給兒童帶來很大的壓力。記者有一個替代性的方法,他們會去采訪孩子的父母、老師、警察、救援人員,他們會去采訪周邊的成年人。而且必要的時候,他們會隱去兒童的姓名,這都是對兒童的保護,從這個角度會減少對兒童的傷害。有一些兒童和青少年非常成熟,能夠有準備地表達自己的意見的時候,記者可以采訪他們,但是在采訪的時候要避免對他們的二次傷害。不要問他的經歷,而要問他對這個事情的看法,他需要什么東西,他需要什么樣的幫助等等。可以談一些兒童的意見。我們在采訪受到艾滋病影響的兒童的時候,從北京去慰問他們的時候,我們就會帶很多書包、零食。但是去了以后,我們把所有的小孩集中起來,讓他們畫畫,畫他們最需要的東西。有一個小孩畫了一個耗子,可能是因為父母都離開他了以后,他特別害怕,耗子老去騷擾他。還有一個小朋友畫了一個手套,也許是冬天冷,他需要手套,所以我們就沒有必要送書包。我們的記者就要聽孩子們真正的意見。這給我們一個教訓,他可能是需要手套,可能是需要幫助他保證安全的一些東西,你要知道、了解他的安全狀況。在這個時候,我覺得記者應該特別尊重孩子的意愿。因為你把這些需求說出來,你讓孩子把他們成熟的意見說出來以后,告訴大家,可以實行對孩子對有效的幫助。這一點我們叫兒童干預。
  兒童四項基本權利之一就是參與權,他們可以發表自己的意見,但是這個發表意見的環境應該是安全的、友好的。你要蹲下來跟他講話,要從兒童的視角理解他的處境。這是保護兒童的最重要的一點。無論是記者還是成年人還是救援人員都應該考慮到的。這樣會對兒童有一些實際的幫助。我們在做兒童工作的時候有一句話,叫做兒童是兒童問題的專家。其實,兒童最知道自己的需求,但是我們沒有機會讓他說。我們只讓他說是不是失去了爸爸媽媽,這是對兒童權利的一種侵害。在救援的過程中要考慮怎么樣和兒童、青少年一起工作,幫助他們發現問題,幫助他們解決問題。


  主持人:網友問,把一個孩子塑造成一個非常勇敢的人,這是不是積極、正面的方式?


  卜衛:這上面也寫了,媒體報道,有一個孩子沖進去救了好幾個孩子,他們問我這是不是樹立了兒童的正面勇敢形象?我想說,媒體應該注意到能動性,他不光是救自己,應該鼓勵兒童在保護好自己的情況下救別人。我們不特別鼓勵兒童犧牲自己去救別人。因為兒童本身是需要保護的。我剛才講到,很多網友關心到底什么是兒童權利,兒童權利還有一個受保護的權利。在緊急的關頭,比如說失火和重大災害,兒童應該受到優先保護。我們簽署了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這是我們政府對這個社會,也是對聯合國做的一種承諾。兒童應該受到優先保護。我們也知道北京未成年人保護條例中刪掉了一項見義勇為。我們不鼓勵兒童先沖上去,鼓勵最先沖上去的應該是受過訓練的專業人員。我們要報道兒童的能動性,他去救別人,包括兒童自救,這都是非常值得報道的線索。在報道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到鼓勵兒童在保護好自己的情況下,在理性判斷的情況下,去幫助別人,或者是不要莽撞行事。這也是媒體的責任。


  楊小冬:這個問題也是類似的,他的問題就是從傳媒的角度看,把孩子塑造成見義勇為,在惡劣的環境下堅持學習的情況,是否是一種積極的做法?首先我對這個提問覺得比較有意思:是否是一種積極的做法。也就是說媒體把他們的做法分成積極的和不積極的。
  我們培訓很多心理志愿者的時候就會想,我應該怎么做,不應該怎么做。有點緊張。從心理咨詢或者心理治療的角度來說,有一個最根本的原則,就是尊重事實真相。如果你也緊張了,首先你要承認自己的緊張。在這里面,我們在做媒體報道的時候,是不是刻意地只表現出一種情況。有的人說我們作為心理援助的人員一定要表現出某一種心理特質才行,我說那你不是一個完整的人,你是一個很虛假的人。媒體如果試圖只引導某一種旋律的話,他也是片面的,甚至是虛偽的。孩子有見義勇為的,有在很艱苦的情況下特別刻苦學習的;也有在災難來臨的時候,特別脆弱、驚恐的;也有在災難來臨的時候表現得特別懦弱的。這是人性真實的層面。大災難來臨之后,作為一個有力量的民族,他不是要刻意樹立某一種非常簡單的價值取向:所有人都應該見義勇為,或者說都應該這樣。我覺得電視、廣播、網絡各方面的加入,對我們今后整個國家和時代一個最大的影響就是,它把社會和人性的各個方面都能夠很誠懇地報道,很誠懇地展現出來。它是一個真正的多元化的國家,一個多元化的國家才會有的真正的包容力。有些孩子他見義勇為,當然他以后就會得到很多的贊揚。有些孩子就開始緊張,如果我不能像他那樣,我是不是特別膽小,我該怎么辦。有很多孩子,或者是成年人,在重大災害之后,會表現出一種很本能的生物上的驚恐,甚至是軟弱,這很正常。而且是人可以理解的共同的東西。這個時候,社會對這種東西不要刻意地說,這個要做,或者這個不做。我們只是說從良心出發,我們去接受這樣一種事實和狀況。不光是在受災的人里面,所有人都要覺得,我這種做法不會過分夸張,也不會受到一些不能理解的非議。接受宣傳的受眾,不管是成人還是孩子,他要知道,不同性格、不同環境下的人,可能會有豐富的表現。這種表現在大災的情況下都是可以理解和接受的,人們就不會有那么大的壓力說,大災難來的時候我必須要當英雄,或者我是一個懦夫,我該怎么辦?不能憑空制造一種壓力。媒體應該用包容、更加廣泛的視角的方式,理解社會各種豐富的表現形式。只是在報道的時候,涉及到一些弱一些或者不太積極的時候,報道需要更多的智慧和藝術,怎么樣把這個東西表達出來。但是我不一定是主張報道什么,不主張報道什么。


  卜衛:也不要把災區的行為做一些簡單的價值判斷,什么是積極的什么是消極的。


  楊小冬:首先人是豐富的,人的需求是多層次的,整個社會變得更加包容的時候,這種成長才會更加有空間、有力量。


  徐凡:各人有不同的能力,大人有大人的能力,政府有政府的能力。有的人比較勇敢,能夠去救助別人。有的人他的能力表現在他能聽別人說,這可能就是他在這一個時刻可做的最恰當的事情。如果把這些能力都展現出來的話,這個人他也會感受到我也是這個群體的一部分,我也是有能力的人。每個人都愿意為別人做一些什么,他已經失去了很多,他已經受到孤獨的危機了,在這個時刻,他不孤獨,就是最好的。


  楊小冬:我們做心理咨詢,一個人自身有很多積極的東西,也有很多消極的東西。讓積極的東西去發揮,消極的東西,人自己能夠接納,也要讓別人能夠接納。這是很重要的。


  主持人:徐老師,你是兒童教育的專家,這些東西都是很重要的,請你講講怎么把這些觀念傳遞給孩子?


  徐凡:媒體是一個辦法。我經常向父母講的是,無論你傳遞什么,首先你要給孩子一個平等的感覺,在這個前提下,你不能給孩子講一些大道理。你說你勇敢、別哭,要堅強,這些沒用。你要跟他一起走過一段心路歷程。你甚至可以跟他講,我當年怎么樣,有類似的經歷,這個經歷跟他有一點像,幫他走進你的故事。他慢慢地會跟你找到一點認同,這就可以幫助他自己成長起來。他感覺到在這個問題上我可以這樣做,可以那樣做。有很多有啟發性的東西給他。他就會成長起來。形成一種自己的向上的、自我發現的東西。他覺得這些成長是自己的,不是別人強加給我的東西。


  楊小冬:兒童每個人有自己成長的價值和標準。如果每個人都強調自己的標準,這是比較麻煩的事情。


  主持人:大家都談得很盡興,很多的想法和說法都是在我原來的計劃之外,但是大家都談出了很多很深層次的東西,而且對于媒體、對于父母教育孩子,都非常有建設性的意義。包括我們這個社會,怎么看待受災的孩子,看待他們表現出來的各種各樣的狀態,這些東西都是我們需要從一個人的角度,對生命認識的角度來說的。我們要認可,這些都是一個正常的狀態,我們要接受這種常態。


  楊小冬:這樣你才能理解自己。


  徐凡:發現自己還有很多的能力。


  主持人:這就是我們以后要做的很多工作:專家們要通過媒體傳遞這樣的想法,包括對人性的認識的角度的一些建議。還有一些很具體的做法,包括媒體采訪怎么做,包括我們作為影響父母、影響孩子的傳媒,我們給父母傳遞什么樣的觀念,通過父母又傳遞給孩子什么樣的觀念,我們有很長的路要走。這個時候我們要考慮這些問題,我們要反思,我們要想我們以后應該怎么做。其實,我們自己會得到一個提高。我是這么想。孩子也在這里面得到提高,父母在這里面也有提高。整個社會的層面,包括媒體,都能得到很好的提升。如果我們能夠這樣的話,災難之后,從這里面,我們真正能夠挖掘到很好的成長資源。


  今天我們的訪談先到這里結束,感謝各位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