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找到了老師,不但沒有如釋重負,他反而被弄糊涂了。
我兒子恭恭敬敬地把錢給老師的時候,老師不知道是咋回事。等到老師弄明白這錢是我兒子拾到的時候,她不要這錢。她說:“拾到的你就花嘛,給我干嗎?”
孩子被她的話說愣了。當他確信他沒聽錯后,他更震驚了。他在中國從小受的教育是“拾金不昧”,做人要廉潔、磊落,自幼拾到東西都要交給老師或警察叔叔。現在這是怎么回事!他囁嚅地告訴老師他不能要這錢。
“你不能要,難道我能要?”老師笑著說:“這是你撿到的,理應歸你。孩子,拿去花了吧!”
我兒子又一次地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止是驚奇,而是有些害怕了。從老師的表情看,她不是開玩笑。看樣子老師真的不愿意收這錢。進了學校門就出不去,他沒法回去把錢交給警察叔叔。他后悔極了,他不應該拾這錢。可憐的孩子從來沒碰到或處理過這樣的事情,他被難為得快要哭了。
這位美國老師大概也是平生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居然還有見錢不要而且還會被難為得要哭的孩子!按說我兒子執意要交給她她當然可以收下裝入自己的腰包,可是她覺得這是我兒子的“勞動果實”,她這樣做太內疚。最后無奈,她不能眼看著把一個孩子逼哭,只好痛苦地選擇了把錢放進自己的錢包。
她感到不安,后來給我打過電話想讓我說服我兒子。可她驚奇地發現,我比我兒子還頑固。我不怕她笑話中國人倔。問題是:要想讓我說服我兒子,依我受的教育,我能說服得了我自己么?
這對我兒子是難忘的一課。認識美國人往往是從一件件小事開始的。這樣認識的美國人才真實,才立體可愛。
來到了美國,你才知道什么是商業社會。商業社會并不需要人人言商、人人當商人,但人人都應該有商業意識。
記得我的美國友人約翰告訴過我他第一次上“市場學”這門課的情形。上第一堂課時,教授就給了他們一個作業,題目是“想想如何把在外邊賣不掉的東西推銷給你的父母”。約翰這小子有些凄楚地告訴我,這個題目是有點夠“挑戰”的。
其實這并不算是最邪乎的,后來我選修這類課,題目都夠刁鉆。比如“你如何向愛斯基摩人推銷冰”,“在沙漠里是鉆石珍貴還是水珍貴”等等玩藝兒,都能把你唬得一愣一愣的。
美國人決不避諱言商,在爭利益的時候也從不含糊。他們在公事和私事上一般都“拎得清”,說錢時不會臉紅。這種“好”習慣是從小培養出來的。
我記得,我兒子剛上學不久他告訴過我,他們班上有同學買賣東西。我覺得這太不像話,問他老師知道否?他說老師知道。只要是下課賣,老師不干涉,而且老師還買過他們的巧克力之類。
美國人向來不以賣東西為恥。在夏天,哥倫比亞大學校園門口常常有孩子在那兒賣冰檸檬水。他們賣的比冷飲店的都貴,飲料是孩子自己做的,質量當然不好,但老師和大學生都很捧場,經常買他們的。這對孩子們的經營是一個鼓勵。這些孩子未必窮,有的甚至就是教授子弟。他們的賣東西實際上不僅僅是為了錢,而是一種操作和演練。
美國人有時候會有意識地訓練孩子賣東西或有商品意識。記得有一次,也是在哥倫比亞大學附近。我看到一個大約不到10歲的孩子擺了一個地攤賣他自己收集到棒球紀念卡。這個孩子衣著非常整潔,而且都是名牌,一看就知道是有錢人家的孩子。看到孩子有些羞澀和無助,我被他的神情吸引了。我幾乎從來不看棒球,當然也不集這些紀念卡,可是我愿意和這個小朋友說說話。我問他賣了多大會兒了,人們喜歡買什么樣的之類。小朋友很羞澀,看樣子他是初出茅廬。跟孩子剛剛搭上腔,沒想到站在不遠處的孩子爸爸出現了。孩子的爹穿得西裝革履,他誤以為我是個買主,對我殷勤備至,非常內行地給我介紹。沒想到他們碰到了牛,彈出再好的音樂也沒用。明白了這一點后,當爹的目光非常悲傷。我也是一個爹,我理解他的心情。不管懂不懂,喜歡不喜歡,我還是買了幾張。我看見孩子的小臉笑得像一朵綻開的花。爸爸對我的感激也是非言語能表。
我第一次意識到,在這個世間,可以花那么少的錢,就給別人帶來這么多的歡樂。
我當然知道他們都不會真心稀罕從我這兒掙到的那點兒錢。我給他們的是錢買不到的鼓勵和“道德支持”( moral support )。
我支持。支持什么呢?我支持的是愛心,可我自己卻不懂得這些商業上的竅門兒。不止是我,我想,在這方面,大部分的中國人都需要補補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