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掃,最思念親人的時刻。一些失去孩子的母親卻決定缺席這場哀悼。因為她們正在積蓄所有的熱忱,迎接一個新的生命。
這并非刻意去遺忘,而是一個了不起的承諾:
孩子,媽媽會再愛你一次!
3月25日下午3時,離孩子們放學還有一會兒,都江堰城北馨居安置點的一排水龍頭下面,一群大小媳婦在洗衣洗菜。懷有7個月身孕的趙小青也在其中。她說話快得像在辯論,一邊麻利地用手指撥動著一籃鮮翠的青菜頭。趙小青轉過身來,丹鳳眼一彎,笑得松松爽爽:“我給志愿者做點泡菜。”
給志愿者做點泡菜,這大概是37歲的趙小青這段時間里難得親力親為的勞動之一了。去年9月中旬,在醫院檢查得知懷孕的消息,一回家她就宣布:為了保胎,家里啥子事都不做了。趙小青不是嬌生慣養的女人,她年輕時候從家鄉達州來都江堰打工,在這里結婚生子,和丈夫一起做著風里來雨里去的小生意。上兩次懷孕的時候,她照樣干活,這回可不同了,不僅“懶”了下來,連吃什么不吃什么都講究得很,板房的生活條件有限,夫妻倆眼下又都還沒找到工作,但全家人把錢全投到趙小青的營養食譜上:鴿子蛋、骨頭湯、鯽魚湯換著花樣來,水果、牛奶、剝好的核桃就擺在床前。
“我跟老公開玩笑說,以后我洗腳水也不能端了。老公也跟我開玩笑,說難道端盆水還能把你給端流產了?不過他真的不讓我碰洗腳盆了。”趙小青忍不住又笑,長了孕斑的臉上像鍍了金色的光暈,很燦爛。
7月4日,這是趙小青第三個孩子的預產期。她小心翼翼地守候著這一天,期待著希望再一次降臨到她的生命中。
什么都經歷過的再孕媽媽
趙小青開朗活潑的外表下,是許多人難以負荷的沉重與艱辛。“我什么都經歷過了。”她朝記者釋懷地一笑。趙小青指的是“再孕”的經歷。
14年前,趙小青生下了一名男孩,7天后診斷為腦癱兒,并患有先天性肺炎,一輩子只能臥床,接受家人的照顧。兩年后,小兒子陳軍出世了,產榻上的趙小青把他抱過來,仔仔細細從頭看到腳,連腳趾頭都不少一個,她心滿意足地笑了。因為高興,她很快就胖了起來。
這個四口之家沒有積蓄。他們掙的錢一來用于照料大兒子,二來給小兒子添購吃、穿和支付學費。同齡人早已在街上玩起了“雙手脫把”,12歲的小學6年級學生陳軍還沒有騎過一次自行車。趙小青回憶著他們一家是多么在意這個得來不易的健康娃娃:幾乎從來不允許他離開家人的視線,有時父親在小兒子身后保持一段距離跟著他上學,直到兒子過了馬路走進校門才放心離開……
“最后還是沒守住。”趙小青微微搖了搖頭,陷入沉默。
地震一來,老天幾乎同時收走了她的兩個兒子。現如今,14歲的大兒子埋在老家的屋后,12歲的小兒子與都江堰市新建小學6年級(2)班的同學們一起長眠在后山的墓碑下,已經快一年了。
“我本來聽都聽不得叫我再生一個。”趙小青說。喪子之初,有人建議她再生一個,她憤怒得像一頭捍衛幼獅的母獅。
去年8月間,趙小青忽然有些想通了。“娃娃生下來了,生活就有了新的意義,就好像小兒子又回來了,我就會開心地盼著他放學。一天不看到我家娃娃放學回家,我就難受一天,”趙小青說,“我干脆就把環(節育環)取了,取環的時候特別痛,為了能生孩子也不管了。”畢竟年紀不小了,趙小青在這次懷孕中反應特別強烈。“菜和飯都不想吃,嘔吐起來不分時間,真是難受。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懷孕四個多月,我都沒信心了,志愿者不停安慰我,鼓勵我還是要堅持。到五個多月,終于恢復正常。”趙小青說,她特別感謝這里志愿者主持的“媽媽之家”,沒有“媽媽之家”的陪伴,她的再孕之路會走得更加辛苦,可能早已經流產了。
對于再孕媽媽來說,沒有比流產更令她們感到絕望的了。
從知道自己又一次懷孕開始,趙小青沒再去過小兒子的墳頭,每次都是囑咐丈夫帶著水果、面包、可樂上山去看兒子,有時還帶一雙新球鞋。“今年我要少去,盡量不去,我怕去了承受不了,控制不了情緒。”趙小青心里害怕,因為活生生的例子就發生在園區里:一位再孕媽媽因為在死難孩子的墓地前傷心過度而致流產。
再痛一次的災區媽媽
這是40歲的羅義容去年6月1日清晨做的夢:“我在放風箏,風箏的線一下子從我手里掙脫,變成了一條灰色的龍向天上騰空而去,一下子又變成一條紅色的龍向我飛奔而來,我又抓住了風箏的線……”
羅義容說那天清晨她先是被這個夢驚醒,但立刻感到開心。她的解釋是:愛女申璐生于3月19日,也就是農歷“二月初二”,在當地有“二月二龍抬頭”之說,“璐兒從小就被人叫做‘小龍女’,在夢里她先是走了,后來又回到了我的懷抱,我如果再懷孕,她還會投胎到我家。”她于是決定再懷一個孩子。
羅義容是今年春節再次懷上孩子的,一家人先是很激動,憧憬著孩子的降臨,憧憬著孩子帶來的變化,但是喜悅的氣氛并沒有停留很久。一個多月后,好多例“再孕媽媽”無故流產的消息出現在電視上、報紙上。光羅義容所在的都江堰城北馨居板房安置點,據專門負責“再孕媽媽”心理援助的媽媽之家負責人蔣玲說,“十個有六個流產的”。
聽聞這些再孕媽媽無故流產的消息,羅義容變得異常緊張。“擔心自己的娃娃是不是也會掉,每天坐立不安,看看申璐的照片,想到了過去雖然清貧可是其樂融融的日子,摸摸肚子里的娃娃,想到如今什么都沒了,將來他出世我們要怎么撫養他。”就這樣思念著過去,又憧憬并擔心著將來,有時放聲大哭,有時想哭又想到懷著孩子,于是強忍著“保持好心情”。
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是悲傷的,一個懷上孩子的母親是欣喜的,角色的瞬間轉變對于羅義容而言實在不容易,恍恍惚惚到了3月,羅義容的孩子還是掉了,再孕帶來的希望被徹底打碎。“媽媽之家”的另一名志愿者、大連女孩孟曉宇帶她去醫院做了小產手術。
再次懷孕,再度喪子,這一次,在孟曉宇的建議下,羅義容做出一個決定——把申璐的照片收起,不見,不思,不想,不哭。“你看這個茶幾,”她指著沙發前的木頭茶幾說,“原本上面沒有這塊黑桌布,而是一塊玻璃,玻璃下鋪滿了璐兒的照片。”羅義容思念女兒的方式是寫信,她已經給女兒寫了100多封信,每到過年、生日、忌日,燒化的片片紙灰搭起她和女兒之間的“對話”,現在,她刻意寫得少了。
羅義容說,再過一段日子,等身體休養好,她要出趟“遠門”,去成都的醫院檢查身體。雖然剛剛小產,雖然年過不惑,羅義容始終相信自己“還會有個娃娃”。出門前,她寫好了給女兒申璐的又一封信,讓丈夫在清明節帶到墳上燒掉。
期盼社會關心這批新娃娃
“我不會忘記璐兒,她是我的女兒,我的命。可是下一次懷孕,我會把所有的愛給新娃娃,從此把對申璐的愛埋葬在心底深處。”談到怎么在舊兒和新兒之間作感情的取舍,羅義容滿滿的憂傷中,浸出冰塊一般的冷靜。
羅義容說,直到新娃娃誕生,她和丈夫要逐漸收起房里關于申璐的一切——儲物柜上璐兒的遺像,遺像前的長毛獅、水晶王冠,手機上用璐兒相片做的屏保。她已經想好了,給娃娃起名叫“申思續”,“思”代表對璐兒的思念,“續”是生命的延續,也是全家希望的延續,無論男女都叫“申思續”。她說,將來無論申思續長成什么樣的孩子,都不拿他和姐姐申璐比,“這對兩個娃娃都不公平”。
與羅義容不同,趙小青準備向新生兒公開所有的感情與記憶。“我們不會離開都江堰。等孩子長到七八歲了,我會經常給他講兩個哥哥的故事,家里有照片嘛,他肯定會問的。”趙小青打開珍藏的影集盒,指尖撫過相紙上的兩個小男孩。
趙小青對未來的打算是:等孩子大一點了,還是夫妻倆做小生意,夠生存就可以了。另外,政府補償給小兒子陳軍的一筆六萬多元的錢,誰也沒有動過,“娃娃生下來,可以用那筆費用。”趙小青說,她對生活沒有很高的期待,只想和和睦睦、平平淡淡地走下去,孩子健康長大,丈夫找到一份千把塊錢的工作把家支撐起來,政府提供廉租房,就“好滿足了”。
真正讓趙小青放心不下的其實是肚子里這個孩子的教育問題。她有點迷惘:“我都不知道要用啥子方法來教育他,我們只能提供物質上的滿足了,希望國家對他們這些再孕娃娃能有點關心,畢竟我們家長年紀都大了,精力和精神都不夠。”
趙小青說,她感謝全社會對她們的關心和支持,她不要資助,不想伸手,只想獲得精神上的鼓勵,讓人們知道有這么一批高齡產婦們千辛萬苦孕育出來的新生娃娃,關心他們的成長。
“你說我們還有多大的能力回報社會對我們的關心?只能靠下一代了。我們把所有發生的故事都講給他們聽,讓他們更好地長大,更好地回報社會。”